2012年7月18日
最近回上海,探望了舅舅。
我舅舅是我媽那一代裡,家裡最聰明的一個。他十年前患上柏金遜症。我看見他由頭頸僵硬,到四肢發抖,肌肉無力,舉步維艱,面無表情(因為已沒有力氣控制臉部的肌肉了),我感到很悲傷。他的病把他的身體牢牢地捆着。令我更悲傷的,是他的靈魂被一個比他身體更小的牢獄囚禁着。他甚麼也不敢做、不敢試。
長期病患能夠磨滅一個人的意志,我明白。我自己有超過十年的慢性痛症。在我大學畢業,開始第一份工作前的那個暑假,它便纏上了我。頭四年,我的生命和生活都被我的病痛鎖着
。看醫生幾乎是我生活的全部,其它的都不重要了,工作也沒有心思。我的情緒也幾乎完全受身體狀況操控。我的病痛是隱形的。誰能夠明白為甚麼一個年輕力壯的人連一張椅子也不能夠搬,去燒烤時,甚麼也不拿,要周圍的人服侍她?哪個律師樓的老闆會體諒做第一份工作便不能夠很賣力的見習生?更何況香港當時還經歷了亞洲金融風暴和沙士。我又何曾想過自己會出師不利,還沒有工作,已出現了限制我事業發展的病痛?現在的我雖然學會了和我的痛症共存,心理卻老是覺得這是我在一個看似沒有選擇的人生中,唯一能夠做的選擇
──把它變成我生命中可以承受的一部分。在做了這個選擇以後,我的病痛沒有改善,但是心靈確有了空間和自由去承受更多。
這一次。我匆匆地去,匆匆地回來,甚麼也幫不了。
從上海回來,我一直在思考人的靈魂。
曾經看過《潛水鐘與蝴蝶》一書。書中的主角Jean-Dominique Bauby有一天突然中風,全身只剩下左眼有活動能力,稱為“lock
in syndrome”。他的左眼便成為了他和外界溝通的唯一途徑。一個近似植物人的身體縱然被困在潛水鐘裡,他的思想和靈魂卻像彩蝶自由飛舞。他依然活着,並把他在醫院裡的經歷寫成這本書,包括他的孤獨、哀傷、對於過去的茫然,和他那被禁錮卻永遠活着的靈魂。
我很難想像他是怎樣超越自己的身體。我不想過分樂觀、刻意鼓吹正面積極的思想。我也不認為在我遭遇如此一劫的時候,我會有他的自由,或是能夠被一些振奮人心的故事激勵。我也不敢說有信仰的人和沒有信仰的人會不會有分別。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人,會經歷所有人都經歷的生老病死,和充滿荒謬的人生。人生本來就如此。問題是,我有自由去選擇麼?
Bauby是法國時尚雜誌 Elle的總編輯,事業如日方中。他中風的那一天,只是很普通的一天:繁忙的工作過後,期待和兒子共享週末。接了兒子以後,卻突然中風。醒來的時候,已是3個星期以後。從那一刻起,直到他生命的盡頭,他都在潛水鐘裡。人生的悖論和無奈莫過於此。問題是,你有自由去選擇麼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