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9月6日
(以下內容,部份節錄自去年修讀-Cultural
and Individual Diversity課程時的反思。)
我直到23歳在英國留學的那一年,才能夠肯定自己的國民身份是中國人,不是香港人,或是香港──中國人。我9歳以前一直在杭州接受現在所謂的“洗腦”教育。但是,由於我家庭背景的關係,我覺得我沒有被洗過腦。我的中國教育留給我的是中國人身份認同的混淆。我9歳以後的香港教育也沒有幫我解開心結,因為當年的香港教育沒有家國概念。
我依然記得小時候唱過的“紅歌”,甚麼“沒有共產黨,就沒有新中國”;幼兒園老師每當講起“偉大的共產黨”,“我們敬愛的毛主席”和“現代中國”時的那份的趾高氣揚,大氣凜然;小學老師帶我們看“紅戲”時我的疑惑,為甚麼每一部片的結尾,都有一個打不死的解放軍,拼盡最後一口氣,把一面迎風飄揚的五星旗插在一個山崗上,才倒下;小學老師帶我們看南京大屠殺的照片時,我的眼淚,那些恐怖的照片,至今還歷歷在目。
我也從幼稚園時就聽家人說起文革的荒誕(比如說是全城打麻雀,天上飛的那種),大躍進時餓死的人,經濟生產的大停頓,和父母兩家在文革時所受到的抄家、逼害和侮辱。
就這樣,共產黨,新中國、文革,你叫一個年幼的我怎樣搞得清楚?怎麼綜合?我只知道,我的舅舅為了避開共產黨要逃離中國,在西班牙做非法移民,逃離黨等於逃離中國;文革以後,我們只拿回祖屋的十分之一,剩下的要被逼賤賣給政府;
我有親人坐文字獄,因為他姐姐的一句話,被判終生監禁;再加上是知識份子、醫生、基督徒,被打為頑固的極左派,肯定是無期徒刑;被流放新疆的阿姨;跪玻璃的外婆;去拾牛糞和每天都要寫悔過書的媽媽;病死的外公。沒有經歷過文革的人,很難從歷史書中去體驗。我雖然沒有親身經歷,家人的故事讓我如歷其景。
1987年,小學4年級,我來了香港。1989年,六四民運。對這個黨的最後盼望,如果還有一點的話,都幻滅了。對我來講,這是國殤,是中國知識份子的悲哀。家仇國恨,自此,我開始崇洋。我中學同學一直不明白我為甚麼只聽英文歌,整天想出國留學,嫁鬼佬,中6時轉去國際學校。我大學以前,從來沒有想過畢業後會在香港/中國工作。如果你們現在看見我的分享,該明白了吧!認識我的人大都知道,我因為一場意外,結果還是留在香港讀大學。
大學畢業以後,為了滿足我的留學慾望,我去了劍橋讀法律碩士。那一年,我經歷了很大的衝擊。我選擇了一間最國際化的college住宿,認識了很多來自不同國家的朋友。 認識新朋友,當然有一套開場白。
新朋友甲:你從哪裡來的?
我:香港(我不加思索地回答)。
新朋友甲:那麼你是中國人嗎?
我:我是香港人。
新朋友甲:香港不是回歸中國了嗎?
(我有一點語塞,覺得自己回答得很奇怪)
新朋友乙:你是甚麼地方人?
我:香港人。
新朋友乙:到底是香港人還是中國人?
我:香港-中國人(Hong Kong Chinese, 我這一次以為自己講得很清楚了。)
新朋友乙:有甚麼分別,中國人和香港中國人,不都是中國人嗎?
(我有一點混亂了,盤算着以後怎麼回應。而我又是誰?)
新朋友丙:你是中國人嗎?
我:不,我是香港中國人(Hong Kong Chinese)。香港是特別行政區(我特別強調)。
新朋友丙:中國有幾個特別行政區呢?
我:兩個。根據基本法,香港行政、司法、立法獨立。香港回歸後50年不變。
新朋友丙:那麼,你是中國人嗎?50年以後又怎樣呢?
這些對白,我記憶猶新。
我把我的朋友們搞糊塗了。我慢慢發現,大家都不太會介紹自己是巴黎人、漢堡人、紐約人、胡志明市人或是雅典人。他們是法國人、德國人、美國人、越南人和希臘人。而當地的香港學生,大都稱呼自己是香港人,也有人稱呼自己為香港中國人(Hong
Kong Chinese)。直到現在,我身邊的很多朋友都說自己最多是香港中國人。難怪我當時的新朋友覺得我奇怪了。
慢慢地,我們開始談起國事。希臘的朋友告訴我希臘的教育制度,加入歐盟可能帶來的衝擊;德國朋友告訴我德國的司法制度,和他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的自省和重建;以色列的朋友告訴我他服兵役、保衛國家的點點滴滴,和自己的摯友戰死的悲哀;義大利的朋友給我上了義大利美術史的課;
法國的朋友告訴我他們怎樣享受生活,等等……他們每一個都問我香港回歸的歷史;每一次我都要從清朝的積弱、鴉片戰爭、中國簽下的不平等條約開始講(我當年的歷史很好,現在叫我講也講不出了),一直講道中英聯合聲明和1997回歸。他們也問我中國的改革開放和香港回歸前後,經濟、教育、民生和政治的改變。為了和他們保持有意義和深度的文化交流,很少看報紙和關心時事的我,竟然在英國每天上網看2份香港的報紙。這是我人生中唯一每天讀報的一年。
又慢慢地,我發現自己找到了一個身份。我發現我的朋友們在談論他們國家的時候,都好像自己是他們國家的代表,而我則很自然地成為了香港和中國的代表(因為我是少數的不和香港人,而和其它國籍人士聚集的香港人/香港-中國人)。在他們的言行舉止中,我看見了他們對於自己民族的驕傲和對於我的接納;我也開始羨慕他們那一份作為XXX人的榮耀。那分榮耀,不是基於他們的國家怎麼富強,而是他們能夠不卑不亢地把歷史和國家的興衰我分享。我也意識到自己有責任把國家的功過得失,名川大河不卑不亢地和他們分享。
再慢慢地,我發現自己內心有了轉化。我發現原來自己不認同的是共產黨的某些所作所為,而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中國人。我為中國某些傳統文化、歷史、發展而驕傲,也為某些歷史而悲哀。我為中國在鄧小平的領導下,改革開放以來的進步感到興奮,也為六四感到悲憤,更為發生在國內的天災人禍感到心痛。有一天,我突然有感動,和我那兩位要好的以色列朋友和希臘朋友說:“我為自己是中國人感到驕傲。”這是我人生第一次為自己是中國人感到驕傲。我的驕傲迎來了朋友的掌聲。以色列朋友說:“難怪我這麼喜歡你這個朋友,因為我也為自己是以色列人感到驕傲。”我的希臘朋友深深地擁抱了我一下。我為我的中國人身份感到前所未有的釋放。我好像有了一份根的實在感。所以我最終還是和鬼老拍了拖以後,嫁了個中國人。
我相信我和我那些外國的朋友們都享受那分根的實在感。我不反對愛黨。但是愛黨的前提是愛里包含着責罰,正如父母愛子女一樣。因為有愛才有悲有恨。責罰是因為愛國家,想國家進步,並非因為黨國不分。我沒有政治智慧,也沒有那些所謂的獨立思考能力,
能從過去10年政府的所作所為,在不受任何人/新聞/集體情緒的影響下,自己獨立推論出現在所謂的陰謀。歷史總有被扭屈、避重就輕的一面。我只相信自己的主觀經歷和生命轉化過程,我的經歷是我的獨立思考,也是最不能被人奪去的。這是人最寶貴的自由意志。在這一次的反國民教育運動中,我仍舊在思索自己的角色。我去集會又好,穿黑色衣服又好,在臉書張貼文章又好,不代表我和和我做同一件事的人的立場一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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